羅婉儀 《一冊女書筆記──探尋中國湖南省江永縣上江墟鄉女書》
。解下與延伸:她的圍裙的隱喻解讀
二零零零年三月九日──銅山嶺農場
並記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二零零零年三月九日。還是一早有雨。八時二十分抵何大姐家。吃了稀飯,就出門買菜,買了肉呀菜呀雞腳呀香姑呀什麼的。周先生、何大姐和我坐何大姐姪女婿的慢慢游,到銅山嶺農場場部探陽煥宜婆婆。
銅山嶺農場在瀟蒲鎮東南位置。慢慢游東行穿過大街,上柏油路,還好走,過了柏油路,一直往東,要上小山,穿過一山又一山,一彎又一彎,慢慢游就一直顛簸。
一路泥濘。天色有點灰,遠山還有層次。多少個彎,數也數不來,坐在慢慢游內,在搖晃間,只好盡量坐得老實點。泥路如此不堪。一路上山,一路再拐彎。如此濘泥。一彎又一彎,在慢慢游的車廂內,想像這是一個山,這是另一個山。山不算高,但還是繞著走,一圈再一圈又一圈,還是山路。
一路上都有好些人在走路。徒步走畢竟對當地人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一天下來,就得走上二三四五六七個小時的路。沒有人會呼天搶地。路,向來都是人走出來的。
有些綠菜花,或者叫青菜花,在堆堆塌塌泥土間突出一叢,青綠葉頭,朵朵黃花,一抹驕傲:我,生活得很好。
雨一直小小密密細細綿綿的下。
抵銅山嶺農場陽煥宜婆婆的兒子住處時,已經十時二十分。陽煥宜婆婆住在銅山嶺農場場部大兒子家。
陽煥宜,江永縣上江墟鄉陽家村人,一九零五年生。陽煥宜婆婆的大兒子已經當了爺爺,我見著他的弟弟的兒子,他的弟弟的兒子的兒子,那都是陽煥宜婆婆的孫子重孫子。在中國,這是很普通一回事。
一伙人,在屋裡頭擾攘了一番,說了些客氣家常話,唯獨是不見陽煥宜婆婆。我站在門前,望對山,周先生說那是「女岩」。相傳造人補天的荒古女神曾至此地,故又名「女媧石」。我轉得身來,那大概半分鐘光景,陽煥宜婆婆已經從裡間走出來,老老實實的坐在起居室中央,靠著火,焙著。
陽煥宜婆婆還是我上回見她時那副裝扮:一身黑布衣、一條藍布褲、一條褪了刺繡花紋的圍裙,另外大概有六七件墊裡,天氣冷,她的帽子和鞋子是呢絨的。
我靠近她,親近叫聲婆婆。我想我想見她的願望遠比她想見我的來得大。一個見識多的女子。一家子人,對她都很好,國內外很多地方都有人來探望她。她拖著我的左手,我的右手握著攝錄機,望向攝錄機的鏡頭:她是那麼從容,而我竟然有點猶豫怯生,我試著握握她的手。那很瘦小的手。她的右手摸拍著我的左手,在鏡頭裡頭,粗枯細小的,變得巨大。我有一點震慄。
後來,我逕自走到她的房間裡去。
那房間在廚房後邊,一室灰黯,只頂頭屋瓦有幾個挑空處,透進幾線光柱。床放在門入口右邊,置有一條蚊帳,床的後頭晾著一些衣物,室內雜物工具橫七豎八,塵跡斑斑。鄉村婦女人家的室房,我並不是第一次接觸,但這樣子拿著攝錄機,左看看右看看,東拍拍西拍拍,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那蚊帳在中間處露了一闕,煞是誘惑,裡頭的,我倒想鑽進去看看,但最後,還是不敢無禮冒犯。
陽煥宜婆婆推門走進來,跟我說了話,我聽不懂,就隨便說上些話算是應對。她坐在床前,我讓她拿著攝錄機對著我拍攝。有一陣陣煙草燻味,從外頭的廚房吹進來。
陽煥宜婆婆說她約十六歲時學習女書。當時她到興福村跟其他年長的婦女學習,學懂一首女書字,包括會寫會唱,得要交五十個銅板。歌是寫在紅紙上的,一張紙一首歌,學會了一首就再另外一首。陽煥宜婆婆前前後後學了幾年。
以前那些日子,天一亮,陽煥宜就去挖花生。花生一斤換得兩個銅板,一首女書歌就得挖二十五斤的花生。我不知道年輕時候的陽煥宜一天能挖多少,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興致勃勃從陽家村走到興福村,放下五十個銅板以後,換走一張女書紅紙。我只知道,陽煥宜,年過九十歲,弓著背走路,視力想還是可以的,卻一直在流眼水,外人到來探訪,她總是笑瞇瞇的,有人請她唱女書歌,她會俐落地走到裡室,摸著黑,掏出一本或一張不知什麼時候寫下的女書,對著唱著,從不詢問為什麼人家要聽。我還知道,她唱女書歌,冗冗,巍峨,翻來,覆去,空白,停頓,反覆,顛簸,斷層,重複。她年紀大了,記憶褪了,她唱的也許不盡準確,有人如是說。她的雙眼盡是流著水。
她的雙眼盡是流著水。
弓著背,陽煥宜婆婆從裡間給我拿來一張紅布,跟我說了好些話,周先生說她是要送我的。紅布長約二十三釐米,寬約五十六釐米,書上女書,黑色,筆劃略為粗拙,但仍工整,布中央畫有一八角花紋,四邊角也繪有圖案花。
這張紅布上的女書是用現代原子筆書寫的。以前的女書文本大都是用毛筆蘸墨,寫在紙或布或扇上,有說更早以前,書寫的工具為竹蔑或削尖了的小柴枝,叫「棍子筆」,只要蘸點點墨或炭,或者那鍋底黑灰浸在水以後而成的墨汁,就在置於膝上的紙或布或扇上書寫。人說女書筆畫修長秀麗,也許因為書寫所用工具纖細,與及書寫時置紙布於膝上有關。說是在膝上書寫,大抵是以前的婦女的一般活動形式,無論織布繡花,唱讀紙扇,多是坐於小木凳上進行。
我請陽煥宜婆婆唱讀布上內容,她按指著布上兩行唱了幾句,大概看得不太清楚,唱了幾句就不再唱了。後來我請周先生幫忙翻譯,周先生說有的字寫得有點錯失,內文意思還是清晰的:
坐著愁眉不歡樂 手拿千般做不齊 剛好花XX開色 天黑天陰不顯陽
二倈先離多鬧熱 事務到邊有商量 到此冷樓我二個 會變神仙亦是難
東邊一人西一個 千般提來沒倚身 雖此同陪多有伴 到此出鄉一字難
朝朝口提心下念 疼妹煩心漸漸攏 眼淚溜溜來看際 人家想開不哭愁
前朝紅廳留妹在 想著我身眼淚垂 是儂二倈修不到 可憐年輕就抑郁
娘樓不曾歡一日 魚死河邊眼不瞇 正是娘邊苦寒坐 手取淚流刀割心
設此我先已然是 望說三個有長年 身轉回陽再共誼 疼惜我身不見愁
起步忙忙再送妹 想起可憐怎不焦 我身不XX歸靜 可比黃河水浪飄
朝朝哭愁真不服 設此留歸三二年 並且無煩逍遙樂 細說細言全沒焦
放下二個冷樓坐 又疼千般沒商量 X儂XXX來義 慮股誠心要念其
小時結交好情義 待有煞邊要交頭 轉身回陽同共坐 可憐拆開三日完
往日來陪好過日 朝夜時時在身邊 跨過頭年二個月 姊就休開女日完
四倈X日結交義 唯妹年低不老成 算說大齊有空日 我有倚隨教囑身
始被人逼X拆散 X便流淚我二人
﹝X為不能辨認的女書歌文﹞
之後,我們一伙人在起居室吃飯,陽煥宜婆婆一個人在廚房吃稀飯,她的媳婦說她這一向以來都是如此。
吃過飯,我走到廚房門口望去,陽煥宜婆婆靠坐在一圈的柴火前,柴火辟啪擦著,閃著火花,一個老婆婆,面向著,坐著,溫暖著,看,也不在看,那火花。煙順著廚房頂頭瓦片的空隙口走去,一縷縷的炊煙,順經她的衣服鞋襪,身體五官,由下而上,向頂頭的空隙口走去。一縷縷炊煙,如此由來。一個女子。坐著。看。也不在看。
我坐在她旁邊。靠著火,很暖和。廚房黯黑,唯有這圈火,紅刺刺,熱灼灼,炊煙上揚,本來很哽氣,但此時嗅聞起來原來也很令人著迷,有一種燻燻欲醉的誘惑。就這樣坐著,嗅著聞著,在一室的黯黑裡,在一圈火的焙煨下。她跟我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我一直想跟她要些她身上的東西。
我靠近她,親近叫聲婆婆。
我第一次看見陽煥宜婆婆,是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江永縣上江墟鄉陽家村。早兩天,周先生和何大姐帶我到銅山嶺農場走訪陽煥宜婆婆,可她住到上江墟鄉陽家村女兒那裡去。兩天後,我們在陽家村找到她。
那是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正午。
我像個天真的孩子,跳蹦蹦的跟著周先生和何大姐在陽家村的路上走,那種種鄉村的荒僻的泥爛的破舊的燻臭的,我倒像是個新發現,看看摸摸嗅嗅。大屋門楣好看我就稍停在看,門內有些什麼風景我又閃閃望望。探望陽煥宜婆婆以前,已經看過聽過女書,但對於這麼一個人說是年紀最大的懂得女書的婆婆,我的確有種興奮獵奇的追探。
我第一次看見她,應該說,第一次感覺著她,是在那麼一個黝黑的廚房,陽煥宜婆婆跟另外兩個婆婆在打牌。那麼一個黝黑的地方,成為我日後經常反覆思索的問題:黑暗裡頭,何如認知。因為那麼黑,我實在沒有第一時間看到這個我本來要見的婆婆,我只知道,她在打牌。而那裡頭,對於我,是那麼黑。
在我想著那麼黑呀怎麼看得見呀的時候,陽煥宜婆婆已經走進裡間去。有人告訴我,她知道有人來了,她要唱女書歌。我們一伙人站在屋外等待。
是一間泥黃磚砌成的房子。房子的兩扇木門半開,房子裡頭黝黑。木門兩旁的對聯,經已褪落,門楣處的橫扁上,有一對圓形木浮雕,浮雕樣也都像是磨損了,房子看來不算古舊,只是裡頭黝黑,探看間等著等著,陽煥宜婆婆從那黝黑中出現,她的右手拿著一本棕黃書面的小簿子,跨踏著石門檻,弓著背,走將出來。
在我還在想看她那姿容,已經有人在整理張羅,陽煥宜婆婆,何大姐和周先生這時就在屋外門前的小木凳上坐了下來,準備唱歌。
陽煥宜婆婆一身藍色布衣,黑色布褲,頭戴黑絨帽,腳踏啡絨鞋。一對麻花形銀或白銅手鐲,左一只,右一只,套在她一雙瘦削乾黃的手腕。還不知什麼時候,一條陳舊洗得褪了色的黑棉布圍裙,已經掛在她的胸前。那是一條分別用兩根織帶縛掛在身上的圍裙,一條織帶,黑白淡綠間邊,中間一排黑白「萬」字圖案,繞在頸項,另一條織帶,黑白黃間邊,中間黑白橫間柳白菱紋,纏在腰間。圍裙黑裡褪灰,陳跡點點,有些發毛,但圍裙兩旁鑲了粉紅及絹白邊,倒令老人面上生輝。圍裙胸口位置有一白底白絹線刺繡,刺繡陳褪,但一辮花兒還可識辨,刺繡頂頭佈置還有一小粉紅蕊,倒見別緻。究竟女紅心事如塵,只是陳年跡褪,得讓人去琢磨如斯一番功夫。
她開始唱起歌來。冗冗,巍峨,顛簸。
她的雙眼盡是流著水。她拭著眼水。我不知道那是因為她感動難過她唱的歌還是因為她感動難過這種情景。我忙著拍照。卡擦卡擦。她的雙眼盡在流水。
她看著那本棕黃書面小簿子。唱著。巍峨,顛簸,冗冗。停頓。她拭著眼水。她拭著鼻水。唱著。巍峨。顛簸。又停頓。周先生和何大姐在幫忙提點,她好像聽懂了跟著唱了,有時候,她好像聽懂了但在拭著鼻水,有時候,她好像沒有聽懂了。停頓。顛簸。巍峨。她如此,重複,唱著唱著。她好像聽懂了但仍舊冗冗。巍峨。顛簸。
棕黃書面小簿子裡,是墨水筆寫的蚊形蠅頭小字,弧形菱紋,稀奇古怪。
都說女書纖長秀麗,飄逸輕盈,那斜斜自右上傾向左下的菱形狀,字字都像有一條弧形尾巴,弧有長有短,幅度有小有大,有靠左有向右,或有點狀、圈圈、交叉,點綴兩旁,就像身體的一條脊骨,彎彎弓弓,兩邊筋胳神經並排,均衡對稱,留白,又像一條河川,上下左右流向,長闊不一,各自生命,互為精采。
那是我頭一遭看到的女書,一個九十多歲的女子寫的。
她唱的不盡準確,沒有什麼值得考究的地方,有人會說。
她在堂前院子坐下,就唱起歌來。她弓著背走到那黝黑的裡間去,再弓著背拿著一本棕黃書面小簿子走出來,在胸前爽爽利利的戴起圍裙,老老實實的坐在院子裡,就唱起歌來,唱那唱過不知多少遍的女書:冗冗,巍峨,翻來,覆去,空白,停頓,反覆,顛簸,斷層,脫口而出,自創一式,不拘一格。或者,她唱的不盡準確。這樣,又有什麼關係。
她如此巍峨,重複,唱著唱著。那個時候,其實不知是什麼時候,一個小女孩就在旁邊抽起水來,那是一個鐵製的手動抽水機,小女孩不過比抽水機稍高,她按著那發鏽了的柄,一下一下,好費力,一下一下,好俐落,一下一下,依呀依呀,古老遙遠。陽煥宜婆婆就如此唱著。依呀依呀。依呀依呀。鐵鏽的水的重複在院子的顛簸在地底的巍峨在黝黑。
施援程攝
施援程攝
施援程攝
施援程攝
我一直想跟她要些她身上的東西。
就這樣,二零零零年第二次再見陽煥宜婆婆時,我請她讓我她身上的圍裙。
圍裙破。看來也髒。是一條褪了色的黑布圍裙。也許,何大姐和周先生都不明白我為什麼要一條又舊又破毫無特式的圍裙。這是一條屬於一個九十多歲的女子的圍裙,中央有一小幅她年青時候造的現已褪去的刺繡。也許,她天天都得掛在身上,起碼,也許,她唱歌的時候,會珍重的把它掛在胸前,也許,她唱歌的時候,起碼,那一天我聽她唱歌的時候,她把它掛在胸前。現在她把它解了下來,把這也許一直掛在胸前的圍裙,解了下來,讓我。女紅心事如塵,但已是跡褪陳年,現在,這,解下來了,就連同我的不知什麼身體的內在的外在的混在一起,我要了一個女子的身體的一個部分、一個象徵,如此,也許,這樣,這一個象徵,我就得要去延伸。
別過銅山嶺農場,再上河淵村。再度顛簸。我若有所得,若有所失,不知什麼時候再來,而她還在,還是不在。
陽煥宜唱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上江墟鄉陽家村陽煥宜女兒家)
三朝傳文書本上 幾倈愁言相會身 冷樓無安全不靜 四倈結交見可憐
到年拆個行不合 跨上今年老妹愁 放下冷樓女兩個 XX長年沒倚身
日子忙忙人家做 兩倈時時哭不消 前朝可憐送出你 轉步進門刀劃心
刀劃愁斷腸 腳跨上樓起眼望 妹沒在樓淚雙飄 拾起隨隨在樓上
幾倈坐攏不拆開 氣起重陽好過日 可比天仙仙洞形 四倈圍成多命醜
人人命乖沒憂愁 又是依歸由儂日 幾倈同陪不分居 誰知人來給所害
鴛鴦淚流哭不消
﹝X為不能辨認的女書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