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婉儀 《一冊女書筆記──探尋中國湖南省江永縣上江墟鄉女書》
。不一樣的唱讀:顛簸女歌
二零零零年三月十四日──白水村
二零零零年三月十四日。這天本來想再西去允山村,補拍幾天前攝錄機失靈時可能錯過的片段。但看看地圖,還有許多沒有去過的地方,隨手指指在女書的發祥地上江墟鄉一帶的地區:桐口村以下有白巡村、新宅村、下新屋村、錦福村、呼家村、東塘村、錢塘村、吳家村;夏灣村周圍的有興福村、錦江村、棠下村、當洞村;河淵村隔鄰有東宅村、崤里村、朱家灣村;銅山嶺農場附近有羊頭山村、廟山口村、莫家灣村、水尾地村、石橋頭村等等等等。還有這麼多的地區可以走走碰碰,覺得還是應該往東去。於是,徵詢了周先生的意見後,決定到白水村。
白水村距瀟蒲鎮約三公里,是到江永縣以東必經之路。幾天以來,到銅山嶺農場地區,上江墟鄉等地,都打從白水村經過,事實上,白水村一帶鋪設公路,明顯為附近地區交通的運輸紐帶。
在周先生的印象中,白水村有位何大姐,懂得唱一點點女書歌,但實際有沒有記錯了就不太肯定。
我們搭乘衛星車到白水村路口,下車後又老老實實的走路到白水村去。這天盧大姐仍留在桐口村老家,上路的只有周先生,何大姐和我。這天沒有下雨,早前的泥濘又乾了點,路上比較輕鬆,何大姐唱了歌,我也哼著和著,累,可還是有興頭的。
白水村,還不算遠。而白水村裡,的確有位懂唱女書歌的何大姐。
何淑換,江永縣白水村人,一九四七年生。
何淑換大姐見我們到訪,很熱切張羅,知道我想聽她唱女書歌,很認真細細想想的要唱些什麼。何淑換大姐的打扮比較年輕活潑,穿上一件紫粉紅毛衣,一條粉藍色布褲,腳踏解放軍鞋。她坐了下來,繞起二郎腿,我把錄音機放在她旁邊的桌上,按下,她望著我那放在木桌上的按下了的錄音機,良久,明白了,就洋洋灑灑的唱起來,向著錄音機,望著,唱著。
真身坐上良床下 坐上良床慢慢想 想起眼淚雙雙流 眼淚淌點思定量
眼淚淌點百點星 最少嬌兒一歲半 我的花男招了難 不想走上一個來
想起我的我的哥 挑上嬤娘是一個 公公雙手接起拋拋上 守大金陀熱森森
手拿銀子雪雪冷 動手說明講一句 養大孫子報父恩 我的哥哥嫂嫂待父母恩
亦有婆婆親外甥 只是婆婆當真好 接起外甥錦江村 接下錦江一個大
大舅捨言講一句 引大外甥成了人 我的姐娘再回來 我的姐婿回家就
半年父母是恩情
何淑換大姐唱女書歌,聲浪很大,就像喊叫般的吵耳,在那空洞洞的屋子裡,有陣來回的震撼,就像那一只紅澄澄的塑膠盤子,在這黑黯的屋子裡頭,擺放著,在那裡,不協調,礙眼,而理直氣壯。
日頭出早像朵花 照到楊州千萬家 大的出來張居寶 小的出來新月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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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淑換大姐唱了幾段女書歌,有的斷斷續續的,一會,停了下來,說了一陣話,之後沒有再接上唱下去;有的唱了一兩句,停了下來,說了一陣話,被何大姐提醒催促下,再唱下去,但也大抵接上了沒有什麼關聯的句子,一會,又停了下來,說了一陣話。所以,當後來翻聽錄音的時候,周先生和何大姐都沒有把何淑換大姐唱的聽得出個所以然。我雖然聽不明白,但那種似來回重複的,某字某音節的延長拖曳,一般被理解為不清晰的斷句,是頗為明顯的。
有幾段唱的聽的明白,但有好幾段,據周先生說,句語滲雜,語法零亂,真的沒有辦法聽得明白,所以就沒有幫忙翻出漢字來。
日頭黃黃照屋上 記盡賭錢是台上 賭錢台上好過日 盤手擱腳好風流
虧了細細出眼淚 虧了田田受淒寒 又有公來又有嬤 拋上婆婆身背上
想起可憐孫兩個 站出大門起眼看 看見那個我娘呢 看起百鳥站樹上
不見姐娘在眼前 燕子台頭錯度女 沒有顯陽過一朝
唱以上一遍的中間時候,何淑換大姐顯得有點激動,聲音變得嗚咽,停了一陣子,但很快的也就平復過來,再唱下去。唱罷她還愉快地跟何大姐和周先生聊天。
何淑換大姐自小愛唱歌,以前沒有知道什麼女書不女書,也想不起有什麼人教她,反正她就是喜歡唱歌,按她自己說:十八歲結婚以後,就顛顛亂亂的在唱。除了喜歡唱歌,何淑換大姐也愛編歌,唱唱自己的身世。
我是出身姓何的 爺娘許到周家村 許到周家淒寒過 兩個弟郎勤姐是一篇
屋裡爺娘許真貴 勸我姐姐能心焦 女身念情真鬧熱 念身女身可憐傳
九歲沒爺焦焦哭 哭娘不念命不如 一嘛爺娘想親的 想起四倈是可憐
剛剛跨上是六年 姐娘亦是操大心 一操大心姐起報 二探大心姐當家
一嘛弟郎扯聽 我的姐娘疼一聲 黃土沖情水又低 看見哥哥走廣西
據周先生後來憶及,何淑換大姐早在十年以前,也曾創作一些歌本。
最後,何淑換大姐唱:
坐攏花牆自思想 有緣有份同凳坐 坐攏家庭再一個 一來入了高強家
低低苦家不如來 想起儂的一個事 同祖共宗坐攏來 則是儂就大齊坐
幾倈不嫌來 幾倈不嫌棄 大齊結交來行遊
腔調高昂,聲量開闊,原來也是即興自創的一段,送給我們的。
何淑換大姐唱女書歌特別吸引我的地方,是周先生和何大姐所說的胡鬧亂唱。
女書歌本文本的流通,本來只靠口頭傳誦,由老一輩的姐娘嬸姆,耳提面授的傳給年輕的姑娘。一條村裡頭的歌本,由一個女子唱下來,另外的女子傳習,由一個女子走訪親戚,或者是結拜姊妹的書信來往,或者是「三朝書」的祝賀,遊走。那遊走於一班女子,再另一班女子,遊走於一條村,再另一條村,遊走於一個輩份,再另一個輩份。懂唱女書的,未必懂寫看。一個歌本,在不一樣的一班女子一條村一個輩份裡頭,不一定一個模樣,歌本記錯了唱錯了唱的不一樣,無可厚非。
錯記錯唱。胡鬧亂唱,即興自創。
離經逆道,歪曲方正,破圍而出,不純粹的是菱紋斗線,不純粹的是在膝上書寫,不純粹的是女子作傳遞人,不純粹的是女子間的私密語音,不純粹的,是胡鬧亂唱,即興自創。那何淑換大姐的懂與不懂,要懂的,不想懂的,記起的,記錯的,錯記的,記不起的,不想記的。那紅澄澄的塑膠盤子,在黑暗裡頭,大聲吶喊,理直氣壯。
聽何淑換大姐的女書歌,又想起陽煥宜婆婆。
那冗冗巍峨的,聽不明白的,翻來覆去,空白,停頓。為了要聽明白,搞清楚,我幾番播弄錄音,還是聽不明白。聽不出個所以然,我們說她老了,看不清了,記錯了,聽的不明白,我們說這許是胡鬧,沒有研究價值。我們想聽的明白,唱的清楚,完全,有致,系統。冗冗,巍峨,翻來,覆去,空白,停頓,反覆,顛簸,斷層,脫口而出,自創一式,不區一格。或許,女書其中意在如此。顛簸,空白,這個,我又可有聽明白。我反覆聽,聽那怎麼樣都沒有辦法聽明白的,驚異於一個迷惑於明於白的辨釋。
的確,我沒有懂得,從來都沒有。
歌唱罷,何淑換大姐邀我們留下吃中飯,由於事前沒有準備,覺得有點打擾,但我們後來還是留了下來,還趁何淑換大姐準備飯菜時,到附近打了一轉。吃飯時,大家在談話間,提到在宅下村有一位婆婆,懂女書歌,好像還有一些女書文本。於是,飯後,何淑換大姐領我們到宅下村去。